咕拉想,要是當了馬咪,有什麼寶貝能傳給小孩呢?想來想去,台語(註1)可能是最好的禮物。小學前只會一兩句國語的咕拉(註2)(真奇怪怎麼聽得懂小甜甜?)小學三年級遇到假裝聽不懂台語的老師(註3),在學校講台語要罰站罰錢,十六歲來台北被笑台灣國語,搞到現在,咕拉的台語離離落落,小熊爸還懷疑我不是真的和我爸媽講台語。

最好去上個台語課吧

所謂心誠則靈,找到的課程都停辦或額滿,某日去跟城隍老爺討了經書欲返,抬頭一見竟是台語正音班招生看板,而且只要交200元講義工本費。那看板背門面內,不先進廟根本看不到。

基礎班課程三個月,每星期一次,一次兩小時。第一個小時是黃明輝老師教台語源流、譴詞用字和詩詞吟唱,第二個小時是李素香老師教教羅/台羅拼音。等拼音會了以後,最後有三次台語字典「彙音寶鑑」使用教學。

咕拉離開托兒所以後,就沒有上過這麼歡樂的課了,而情緒高亢一整個歡樂的,多是足當我父母、祖父母級的同學。李素香老師教學極有創意,自編的說唱比劃教學法,常把課堂上的男女老少帶得比手劃腳樂成一團。我們班上有白膚金髮的羅先生,講日本話的愛子小姐(後來轉班了),有住宜蘭的國文老師,有每次都穿西裝很慎重的外省杯杯,有帶著九十幾歲的媽媽一起的七十幾歲少年阿桑....不像一般社會教育課程女多於男,男性在台語正音的熱忱看起來也相當高。當然這個班上也有好幾個小底滴小美ㄇㄟ,老師看學生,看起來最年輕的就是咕拉本人,每次講到老一輩使用的名詞,就會眼光來找我,特別用華語問:小美ㄇㄟ,妳聽得懂嗎。

最近課程到了尾聲,老師要找同學在期末分享會上表演詩詞吟唱,上一堂課時間太多,麥克風竟然一個一個傳,叫大家朗讀新教的李後主虞美人。我唸完時,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好多掌聲,老師還說:小美ㄇㄟ,想不到妳發音這麼準,是第一把交椅耶。下課後老師「拜託」我準備兩首唐詩吟唱,上台表演,而且還讓我候補沒人想畢業現在沒名額的進階班。

這個誤會其實都是因為老師以為我是小美ㄇㄟ,不知道我是從台灣國語變成外省囝仔的台語人。

上這個課還有一個大收穫是,發現自己是泉州裔。咕拉小學前講的話才是真正的母語:咕拉爸講偏內面腔的泉州腔,咕拉媽講道地的海口泉州腔,他們成婚後搬到漳州腔為主的村莊,咕拉的台語開始被笑,又受了同伴影響,轉成漳州腔。現在連句型都被華語感染,講歪哥七挫的台語。但是從語言發現自己的源流,仍然讓我很感動。身份認同的追索,一直是我作為一個反攻大陸教育政策下謎樣的台灣人,內心裡堅實的疑問。

這一年,從母語(我講的跟小熊他爸媽講的差滿多的),從生活習慣的蛛絲馬跡,我問自己是什麼人從哪裡來,雖然得不到確切的答案(我家沒有族譜,父母系來自泉州單姓村,族中有人長得不像漢人,我手臂上腳趾上沒有漢人的生理特徵,小時候都去給尪姨收驚),但比起小時候寫老師教我們的標準答案,心裡踏實得多。

是什麼人從哪裡來,是個事實問題,而身份認同也有歷史的文化的政治的多個不同的層次。泛政治化與政治壓倒一切,是這個島上一百多年來的無奈,我們可以選擇拋棄繼承,可以選擇用新的眼光給自己新的人生。

咕拉爸在咕拉很小的時候,就說,如果他有讀書會寫字,最大的願望就是寫族譜。(他真的努力去做了,去申請日治時期的戶籍謄本,找到他的曾祖母)他說,他不知道自己是來台的第幾代,也不知道祖先叫什麼名字,但是他要我知道我能知道的歷史。他說,我姓林,是因為這個社會小孩都是跟爸爸姓,所以沒跟媽媽姓黃。但是我的血液裡,一半姓林一半姓黃,再上去,他們也是一樣,像他,一半姓林一半姓施。他是草湖人,我媽是施厝人,搬到崙背生了我,我在崙背長大,我可以說自己是草湖人也可以說是崙背人。

談到語言,咕拉爸說他教育我們一個失敗之處,就是沒有讓我們學客家話。近年常到老人會修整花木的老爸,常碰到客家老人,大發感嘆說,身在詔安客家村,不能用他們的母語和他們聊天,是很抱歉的事。

我爸雖然幼時家貧而失學,但做人的道理,懂得、實踐的,沒有比大學畢業的少。

這些素樸的話,從他嘴裡講出,十分有力量。

所以咕拉要認真講台語啊,要不然以後小孩無法聽外公外婆講古,就太遺憾了。

希望有機會上台語文進階班,或許以後我就能用漢字加羅馬字寫台語文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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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1:台灣原本就是個多語言的社會,1949年以後,華語勢壓全台,2000年以後,河洛話(閩南語)又被運作為政治正確的強勢母語。但如果台語這個名詞意涵是台灣的語言,那麼讓河洛話(閩南語)來獨佔這個名詞,雖然有現實的約定俗成,但也並非不可討論改變。在此使用台語是我覺得閩南話、河洛話也不精確,又為偷懶行文之便暫且用之,沒有強勢的意思。

註2:咕拉第一次聽到國語的印象極為深刻,是托兒所大班時老師扶著她女兒的小腳說:「有小石頭扔到妳的腳底啦。」當時想,他們講的就是國語吧?而且第一次聽到扔這個字,非常驚喜:「石頭子刺入腳底,就係"扔"」我這樣暗暗跟自己說。

註3:咕拉念的小學圍牆有「請說國語」四個大字,我一直認為很正常,國語是那個圍牆裡要講的話。直到國中,台大鄉服團的大哥哥跟我說,你們這裡好奇怪,晚上七點以後街道暗摸摸,而且學校圍牆竟然還寫請說國語。這有什麼大驚小怪?咕拉一二年級的老師用台語教我們國語,對咕拉來說,國語真的是外來語。三年級的老師忠黨愛國,常常要我們預演「蔣總統來視察的話大家要怎麼辦」,他當總統背著手走進來,我們就要鼓掌大聲說:總統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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