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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無聊等下班,把幾年前寫的文章拿出來貼。奇怪的是裡面寫的情節我竟有些忘了。那些多年來鮮明地連風的強度空氣裡的味道都清楚地重現的記憶,竟然一聲不響地消逝,必須要看著我寫的文章才幽幽引發起,喔,對,這事發生過。

「只能退回去回想是個劣等的記憶。」皇后說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卡洛爾,愛麗斯漫遊鏡中世界(洪蘭譯,記憶的秘密)


對鋼琴的想望與放棄,我封在瓶子裡深埋十數年,二十九歲才把瓶子挖出來,啵的一聲打開封蓋,讓早已發酵的氣味揮發。
 
二年級快要結束前的一個傍晚,隔壁鄰居做齒模的阿伯叫我和爸爸去他們家,問我要不要和他的一雙女兒一起學鋼琴。「鋼琴?是前幾天捆了棉被吊上他們家二樓的那個嗎?」我心裡這樣想著,沒多考慮,說好。此後每個星期六中午吃過飯,爸爸和阿伯會輪流用他們的紅色野狼125和白色偉士牌機車載我們三個小女生去十公里外的村子學鋼琴。一個人一小時,沒輪到上課的其他兩個,在旁邊寫功課。
我從來不覺得是在「學」鋼琴,沒有任何挫折和勉強,愉快得很。有時很厲害,新的曲子彈第一次就很順了,還會跟老師說,「老師你看,我會閉著眼睛彈喔!」回家練習時,我們還會自己把八點檔連續劇的主題曲彈出來,還有很多歌,自彈自唱。學校的笛子課,老師徵求大家表演,我吹了學校鼓笛隊(小時候臭拎呆,一直以為是鼓擊隊)每天升旗的進行曲,老師很詫異說,林咕拉你怎麼會的。
爸爸和伯伯載了幾次之後,我就提議自己騎腳踏車去。那是非常愉快的每週郊遊。傍晚騎腳踏車回家,一次又一次,在稻田上的落日、晚霞照耀下,奮力踩著腳踏車,讓自己疾速奔馳,風吹來,好像自己在稻尖上飛起來。
 
學費一次200元,預先收四次,800元。我家那沒有窗戶、廁所,沒有自來水又會漏水的平房房租是3000元。要繳學費時,媽媽差不多每次都會告訴我,跟老師說,下次繳。下次呢?又下次繳。老師知道家裡的狀況,跟我說,沒關係,學費漲成1000元,老師也說沒關係,「別告訴其他人,老師收你800」。琴譜要自己買,老師說,沒關係,「你是老師最好的學生,老師這本譜送給你,不要說喔」。後來鄰居姊妹沒興趣,不學了。老師擔心我不能再用他們的鋼琴練習,要我跟爸爸說,老師這台從日本買回來的鋼琴要便宜賣給我們,五萬元就好了。
我一直沒說,我知道,說了也沒有用。
二年級級任老師的女兒也向同一個老師學鋼琴,知道我學鋼琴就跟三年級的級任老師說起,於是他跟班上同學宣布「老師的風琴只有林咕拉可以彈,其他人都不可以。」我知道這是特權,在同學的慫恿下彈過一次而已。
 
那年春節初二,又是星期六。爸爸用野狼125載我們一家五口去外婆家,我跟爸爸說,今天是星期六,要上鋼琴課。爸爸說,大年初二沒有人在上課。我說,老師沒有說放假,就是要上課。爸爸載我去了,老師很驚訝,說,「怎麼過年你也來上課了,既然來了,就上吧。讓你爸爸聽你彈鋼琴。」那一個鐘頭我爸爸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我彈琴。課程結束老師說,「咕拉,老師有話跟你爸爸講,你先下去玩。」我知道她要講什麼,我下樓到稻埕自己畫九宮格玩跳房子。玩了好久,爸爸還沒下來,我就去對面同學家的魚池,在那個我還會害怕的魚池步道上練膽子,在寬不到30公分兩邊都是深水池的井字形水泥步道上慢慢走,穩了腳步然後跑起來。我一直跑,一直跑,心裡只想著一件事,爸爸和老師都很為難吧。
爸爸載我回家,一句話也沒有說。
 
三年級下學期,爸爸買了房子,四年級開學第一週我們搬到鄰街的兩層樓販厝,爸爸說,這是他人生第一個一百萬,標會再標了一百萬,我們終於有自己的家了。
搬家那天,我不知道為什麼和鄰家姊妹吵架,她們來幫忙搬廚房的碗筷,我還不跟她們講話。媽媽怪我,怎麼這麼不懂事。我記得,她們姊妹捧著碗籠,笑得很開心。
搬家前就只剩我一個人上課,鄰居的鋼琴只有我一個人用。搬家後去練,覺得怪怪的,大家都沒說什麼。我一個人騎著腳踏車,在路上,我下了一個決定:「這是最後一次上課」。到老師家聽到鋼琴聲,有人在上課。老師很驚訝,「咕拉你怎麼來了,我以為你不學了。」就跟正在彈琴的學生說,你等一下再來吧,先讓咕拉上。最後一首曲子,靜夜星空。我沒有說什麼,也沒有跟老師說我的決定。
回到家我一句話也沒說,下次上課時間到了,還在家,爸媽就知道了。
我把琴譜收整齊,拉上袋子拉鍊,放到床底下,再也不碰。
有天,山葉鋼琴的推銷員到我家,拿著印了好多鋼琴的目錄來,媽媽在工作。我看到了,馬上跑出去,我知道媽媽會說什麼。
後來又有一天,聽媽媽說,剛剛老師來收剩下未繳的學費。我沒有見到老師,心想,也好。
然後,除了上音樂課我再也不開口唱歌,跟鋼琴有關的我都不提。有時候手指還是會習慣性的在課桌上迅速敲打,但就只是這樣而已。
 
高中時,妹妹說要學電腦,要買電腦。我去跟爸爸爭取,說,如果負擔得起,要讓她學。那PE2時代的宏碁電腦,花了爸爸三萬多。
一直到大學還是會夢見我擁有了一架鋼琴,夢裡我每每輕輕撫摩,但是不彈。我要等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,把時間空下來,好好彈鋼琴。但沒有一次那夢延續到功課和家事做完,就醒了。
大學畢業後的暑假,到阿姨家,白天只有我一個人,我偷偷打開琴蓋,彈起小時候熟得不得了的曲子,指頭卻硬了鈍了。闔上琴蓋,說也奇怪再也沒有做鋼琴的夢。
然後就工作啦,鋼琴還是五萬元就買得到,過年包紅包給爸媽就不只五萬,現在卡費兩三個月就超過五萬,我有能力買琴了,卻不買了。
 
我打開瓶蓋,微醺的醋味我知道,是我讓自己閉口不唱歌的,是我讓放棄學鋼琴這件事一直埋在心上成為疙瘩,不用看卻一直感覺它在那裡,在心頭上,讓它成為影響我這麼大的一件事。
這不是我第一次替爸媽想,卻是我第一次所做影響我生活的重大決定。不再彈琴了,不再願望以後當鋼琴老師。如果不是家裡沒錢,我會讀法律嗎?我不知道,但如果不是師專在我國小五年級那年改制為學院,要當老師非念高中不可,我不會念高中,不會念大學,不會讀法律,不會有今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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